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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思索死亡的意義時,另一個念頭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逐漸成形、茁壯,到後來,終會取代我心中其他念頭,成為我的主流思維。我還沒來的及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心裡就已經領悟到,機緣湊巧,在醫院急診室病床上,我竟然想出了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個計畫,而這個構想,野心勃勃,足以讓我在所剩無多的歲月中,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忙得不亦樂乎。

我是個小人物。羅德尼˙葛蘭特是個小人物。奧瑪˙哈辛──阿里是個小人物。賈維爾˙羅德里奎茲──下午四點鐘被送進急診室、這會兒躺在我身旁病床上的七十八歲退休木匠,也是個小人物。遲早,我們都會死掉。當我們的身體被抬出去,埋進地上一個坑洞裡時,只有朋友和家人知道我們走了。我們逝世的消息,不會在電視或收音機上宣布,《紐約時報》也不會刊登訃聞。沒有作家願意以我們的生平為題材,撰寫一本書。有人立傳的榮耀,專門保留給有權勢、有名望,或有過人才華的人。可哪一位作家有工夫、有閒情逸致,為平凡的、默默無聞的、無趣的小老百姓寫一部傳記呢──這些人物,連我們自己在接上遇見時,也懶得抬頭看一眼呢。

大部分生命就這樣化為烏有。一個人死了,他在人事間遺留下的所有痕跡,一點一滴也跟著消失無蹤。發明家存活在他創造的器物中、建築師存活在他蓋的房子裡,而大多數人,無聲無臭,身後並沒留下任何可以讓後人永遠記住他們的東西──最多只是幾本相簿、一張小學五年級成績單、一座保齡球獎盃;也許再加上很久以前某次度假時,最後一天早晨,從佛羅里達旅館房間,順手牽羊摸走的一支菸灰缸。幾件東西和一些文件,加上生前留給親友的一些零碎印象和記憶──這就構成我們的全部精神遺產。親友聚在一塊,免不了聊起死者生前的一些趣聞軼事,但時間和日期總是搞混、事實總是殘缺不全,到後來,飽受扭曲的真相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等到有一天,這些親友自己也死亡時,先人的故事也就跟隨他們進入墳墓,從此被淹沒。

我的構想也是這樣:成立一家公司,專門出版被遺忘的小人物的傳記,目的在於保存他們的生平世紀和文件資料,以免被時間湮沒,並將這些事蹟和文獻,整理、組織、彙編成一部完整的敘事文學,記錄一個人的一生歷程。

這些傳記由傳主的親友委託編寫,成書後,將以私人出版方式印行,每部印量在五十到三、四百冊之間。我自己可以編寫這些傳記,但如我需求量夠高,我會招募窮困潦倒的詩人和小說家,以及退休的新聞工作者,和待業中的學術界人士(也許,再加上我的外甥湯姆)參與這份工作。撰寫和出版這類書集所費不貲,但是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它變成只有富人才負擔得起的奢侈品。我為那些經濟拮据的家庭,構想一種新型的保險單。每月或每季,只需繳交少少的保費,將來用以支付出版傳記的費用。這可不是家庭保險或人壽保險──而是「傳記保險」。

我這個夢想算不算天馬行空,不切實際?我倒不以為如此。哪一個女兒不想閱讀他父親授權出版的、具有權威性的傳記──即使這個父親生前只是一名工廠工人,或在鄉下銀行擔任襄理?同樣的,哪一位母親不想閱讀她那個擔任警察、在某次執勤中被歹徒射殺、得年三十四歲的兒子的生平故事?每一部傳記,都建立在愛的基礎上。夫妻、子女、父母、兄妹──人類最古老、最堅實的感情。
傳主逝世後一年半載,他的親人就會找上門來。那時,他們應該已經接受親人死亡的事實,生活也已經恢復正常,但心中哀痛依舊;而他們了解,此生他們永遠不會真正度過傷痛期。他們冀求親人回來,而我將竭盡所能,幫助他們實現這份心願。我會用文字讓死者復活。一旦文稿印刷成書,一旦死者的生平故事貝寧句在封面和封底之間,往後,在未來的歲月中,他的親人在精神和情感上就能有所依恃。不僅如此,這部傳記將活得比他們更久──比我們每一個人都久。

千萬莫低估書的力量。

──《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頁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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