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旅行素描本》,〈一年來一次的業務員〉妹尾河童著;姜淑玲譯

 

又差不多是M先生來訪的時候了。我一方面期待著他的到來,一方面又覺得惶恐--因為實在害怕看到他留下來的書款單。

M先生是從十幾年前開始每年來我家一次的進口書籍業務員。其實我並不希望他一年才來一回,最好是來個三四次,但心想恐怕會買得更多。

他的銷售哲學是什麼我不清楚,但好像並不是因為嫌麻煩才一年只來一次。

他大致是在春轉夏的時節來訪,但朋友說:「他是秋天的時候來。」所以或許那是因為他依序造訪客戶、已經有固定行程的關係吧。

通常他會先來電話詢問:「想去拜訪您,不知什麼時候方便?」然後敲定時間。

到了約定那天,他的出現通常很戲劇化。每次助手都會在那兒興致勃勃地讀秒。我想對方快抵達附近時,在車子裡一定也開始在讀秒了吧。

在他開始到我這兒來之前,有三位業務員輪流造訪,但我對新來的M先生特別喜歡,後來便只等他一個人來。其實這是有原因的。

他第一次來訪時,由於事先考量到我職業相關的領域,便帶來各式各樣的美術書籍。他好像對我龐雜的興趣範圍感到頗為驚訝,所以,雖然有點失禮,但我當時對他的感覺是,「不太能指望這個人」。

可是結果並非如此。第二次來訪時,他帶來三個裝得滿滿的皮箱,裏頭全是我可能會想要的書籍。這實在是太令人訝異了,便問是如何辦到的,他答道:「最初造訪時已經大致了解您的需求了。」

他好像連我的興趣傾向、小聲地自言自語等等,都在一旁靜靜地聽了之後記在心裡。

從此以後,他帶來的書就更加符合我的口味。不光是建築方面的書而已,從什麼只關於門的書啦、列有上百種床罩的書啦,到談哥德式教堂的彩色玻璃的書、專列有德國阿爾卑斯山地區民宅石砌工法的書、昔日倫敦街景銅版畫集等等等等--居然找的到這麼些書來,真叫人目瞪口呆啊。

尤其更受不了的是,幾乎每本都是我想要的書。助理嘴裡邊說:「這本不錯耶,買下來吧!」邊把從皮箱拿出來的書一本一本往右邊堆上去--左邊那一堆是不要的書,右邊則是想買的。我苦笑著說道:「你倒是很輕鬆地淨往右邊堆喔!」這是因為助手深知我有「生前遺贈」的習慣:想得到我的書或收藏品的人,只要告訴我一聲,我在上頭寫上該人的姓名然後簽個名就OK了。助手他就是要把握這個機會、活用該原則。

「你啊,到底是我的助手,還是M先生的助手呀?看來像書店派來的內奸哦!」心想得踩踩剎車才行,但右邊的書還是一直往上堆。

一個段落之後,助手笑著說道:「好了,請您檢查一下吧。付錢的人是河童先生,我可不想待會兒被您嫌說買到不想要的書喲!」聽到這話真是氣人,堆得簡直像座快倒下來的山嘛,偏偏又都是我想要的書,看了大半天,也才抽掉四五本而已。

沉默寡言的M先生總是在一旁微笑地看著。

「到河童先生家拜訪真是有趣呀!」他會這麼說,或許是因為難得能夠欣賞到師徒兩人這種你來我往的攻防戰吧。

隨著歲月的流逝,和M先生也越來越親近,不過他有一點從不曾改變。雖然他也在我友人那邊出入,可是卻從來不曾提及他們買了什麼書、或者現在那些書賣得好等等。

他總是一言不發地讓我自己選書。可是,有時候看到我打算要買的書會提醒說:「那本是法國版的,只是封面不一樣而已--我想您應該已經有本內容一模一樣的了。」到書架那邊找了找,真的有耶。他又沒看過我的書架,怎麼會比我還清楚呢?真令人吃驚。

有一天,很稀罕地,M先生帶著讀中學的兒子來訪。

「工作的時候還帶孩子來,真是抱歉--因為腰閃到了,提皮箱有點吃力,所以要他來幫忙。」他不好意思地說道。那少年跟M先生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正站在一旁拭汗。

挑選完書,請他們用茶和蛋糕時,少年心有所感地說道:

「爸爸的工作很辛苦,但我覺得他非常偉大,因為客戶要買什麼書最好,他完全一清二楚。」

不知怎地,這話讓我一震感動,差點掉下淚來。

或許是想起從前到住在老市區的製桶師傅的友人家玩時,說的話吧。

「這附近的小孩不太會變壞,可能是每天看著自己爸這麼辛苦工作的緣故吧!」

又差不多是M先生來訪的時候了。我開始誠惶誠恐地等候他的來臨。

 

 

對於《河童旅行素描本》一書,有說過它每篇的篇幅其實不大,像這樣完整的篇章很少見。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我未曾記錄下來的一個同事。

去年在一個綜合高中教國文,在教師專用辦公室裡也有其他的同事。

我有許多時間觀察、與同事相處,有時候我會發現意外發現自己覺得好奇的事情,不過我多半收斂起自己不斷問問題的性格(課間也多半得趕緊處理下一堂課的講義),等待適當時機發問的機會。

其中一個同事是年紀較大的退休教師,回到學校兼幾堂課打發時間。

他年輕的時候,非法地在擔任正職老師的同時,在自家的地下室囤積一點機械的小零件,做一個幫上游與下游之間接頭的小批發商,賺取中間跑腿、服務性質的小價差。利用午休、空堂的時間,出去講電話,把送貨的項目和數量敲定,假日、下課後送過去需要的店裡。現在退休了,這份賣小五金的兼職就變成他的正職。像這樣,即使有時候會很忙碌,多年來他始終讓自己保持兩份工作。他說,從前生意好的時候,有時一個月小五金賺的錢比正職老師來的多。我問他為什麼這些廠商不自己打聽上游廠商的電話,然後把這些價差省下來呢?他說他也不知道,雖然做的是五金生意,但多半人們的選擇還是與習慣有關,舉例來說,他說其實有很多其他如他這樣角色的業務員也會用他們的價差和去找他送貨的店家,這門生意也有像這樣的競爭關係,同樣的五金,不同的價格,人們自然會有所考量。可是他的客戶很少流失,他曾經生病跟客戶請假,想不到幾天後,顧客居然是主動打電話給他,也沒跟其他人訂貨,就是等著他來回訪。這樣的生意多年,他們變得比較願意跟熟面孔做生意,只想跟他接洽。而且與客戶之間彼此也並不是朋友的關係,除了生意上的往來並不會多說話,可是這樣偶爾送貨、碰面、跟他確認貨品,好像已經是客戶的習慣了。也因此,他打算做到這些熟悉的客戶退休(他們當年跟他接洽的時候彼此都還很年輕),他再跟他們一起退休。

我現在在咖啡館工作,也觀察到販售飲料杯、袋的業務員。

我已經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跑腿、了解需求的業務員的存在,這的確是比老闆自己打聽上游工廠叫貨來的方便。而且業務員的性格和說話方式與老闆的性格和說話方式的謀合、他們見面的談話,都讓我一再感嘆,就是這種感覺、事情就是這樣。不知道怎麼說,這裡面,對我來說就如soma講民間故事的開頭和結尾:那時,就有這樣的事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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