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zi的部落格

2016年01月03日，這天下雨。比較特別的是是在學生家裡上課，和平常的教室地點不同。不知道是因為這樣，還是因為雨，學生不想複習考試的東西，但我們不能只是耗著。她說，那來寫第三題的作文吧，妳給我一個題目。她知道我最不會想題目。我只好隨手寫下剛讀葉覓覓的小冊子裡我幾乎是唯一能辨認的句子：「嘹亮的雨水有原諒的美」。她問我這是什麼。又問為什麼。我很不樂意，但只好告訴她，妳聽，雨這樣下，它不介意，於是妳就知道了都沒關係了，像這樣的感覺。她說噢原來是這樣。

我們沒有馬上寫。

我像小時候處在最一開始的那張書桌上，那樣聽，方位相同，只是現在身邊有個有點躁動的小妹妹。除了楊笑容之外，沒有人和我一起經歷過我完全是個外星人的時候，沒有人像她那樣跟我一起長時間待在雨中，可是還是有更多她不在的時候，我只好跟世界聊天，用各種非人的語言。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通常享用彼此更勝於觀察她，不過覺得她實在比我更怪，我是出於對人的好奇做出那些一切許許多多事情的，她又是基於什麼能夠接受我呢，何況她一路長大，還不斷接受更多更奇怪的事情。應該說，人，真的就是太怪了，很多人的時候不覺得，像這樣突然仔細一看的時候，完全覺得。我記得以前的各種樂趣，比如我好喜歡對她說：楊笑容，要下雨囉！雨呢，就在我說完不久精準地落下。她說欸？妳怎麼知道？因為我想要。我都馬這樣唬爛。（其實是雨跟我講的，總不能實話實說吧。）啊這樣要放學了欸，靠，那妳叫它停。可是我不想欸。我們淋雨回家。雨衣哪有什麼用啊，我們常常鞋子啊制服、書包，全身都濕了。常常。為什麼小時候有那麼多雨呢？現在雨都不常下了。當初就是楊笑容的雨啊窗前的雨匯集在一起，累積累積，讓我在我考試的那天，吐出了我身體裡與雨有關的文字，雨季的故事，我那一年的作文題目。我當時多麼吃了一驚，又多麼冷靜，它彷彿暗示我，一切除了我本來習慣的那些，都不重要，多麼誘人：一切其他的都不重要。我當時還完全不介意考試，多麼喜歡寫作文，那些規範怎麼規得了我？我還是在做自已的事而已。現在就付出了代價，變成要提醒別人考試，我自己適應的方法怎麼可能適用所有人呢，終於還是逃不了逃跑的苦惱。除此之外，今日的我，距離那時候雨中的我，已把所有本來習慣的變得不重要，所有不重要的，都漸漸成為了我現在的重要。這就是我的抵抗。我的選擇。

她也和我一起聽雨，我看著她，發現她被雨安撫了。聽著聽著，她要開始寫的時候，我不忘當個討厭鬼提醒她，嘿，要有妳的生活，然後要有雨景，因為妳沒有寫過雨景，現在正好有雨景，就是這兩個條件，好嗎。她說她知道。我只願有限時間內陪她練習寫遍內心風景的能力，因為不知道將來她會遇見什麼，只好金木水火土繞一遍，搭配完全的誠實。不同的是，我從來都是自己決定自己練習，我很幸運，沒人管，又喜歡發明想幹嘛的幹嘛；相同的是，像對楊笑容，我從來都可以很自然地就說欸妳這樣、然後妳那樣，我們這樣這樣然後這樣。唉。我從本質上就是個討厭鬼。

她寫她的，我繼續聽。想起我的失落感到抱歉。寫完交換，她好開心，她說，我這次不是被妳一段一段啟發的喔，我是憑自己的力量寫到這個程度了。讀我的，她一如以往又馬上彈開：好煩。讀不下去。哈哈，她跟楊笑容一樣反應直接，我知道我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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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她的雨不合時宜的落下，我的心思也像被勾破的絲網那般拆卸下來。一直以來語言的分辨帶來我對世界明明白白的落差，使我水份漸失，直到我們共用世界一段時間，由她吐露語言，乘載彼此的記憶，世界方才成真，於是我一路跟著她的雨，不想再和我的雨說話。誰也不知，為什麼我接收世界而世界並不吸收了我？為什麼外於他人而又用情至深？但面對其中牴觸的石塊，又硬的難以下嚥。是我要原諒世界還是我得企求世界的原諒？可是世界仍不斷用雨水對我說話，今日它一下說得好多。

我聆聽、吸取，只願雨中相忘。

我還記得我沒有語言的世界，只跟雨水對話，聽它淋著屋子，臨著窗，它並非只在外面，它也在裡面，它濕潤空氣，那時風也在我身邊，一切理所當然，點滴都清楚。如今我已不明白它的意思，它成了一種風景，我不再預知下雨的時刻，雨也不再為我落下。下雨了我總是驚訝，雨來了我總是等待。它落在我身上卻不再穿透我。

我以是個人，活在天氣裡。

但我仍能聽，只剩下這般，純粹的聽，聽它的嘹亮，它不責怪我也不參與我。我那麼愛濡濕的、地面的反光，它照出許多如我立在其上的生生滅滅，我不企求，但被原諒，從不會說到不說，從參與到失去，都被強壯的嘹亮原諒。我失去它，它不失去我，我參與它，它不參與我，我不再和它對話，它仍不斷、不斷地說，反覆，一再地，如它所是的，被一個人類，被一個取用而不再給出，被它原諒但被語言遺忘的人類體會。

延伸閱讀1：題目來自葉覓覓詩集《嘹亮的雨水有原諒的美》。

延伸閱讀2：http://blog.roodo.com/qffwffq/archives/cat_29238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