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這樣,距離那一夜兩年過去,沿著當時最後的線索,工作、生活、失業,我來到一切暗示的盡頭。

這段文字也放著、改著、走著味道。

記憶沒有變,語言卻不斷變著,分子的排列一如社會的瞬息變化。我眼前什麼路都沒有了,暫且無事,才剛形成一個段落。

那天芳一和博允先睡,剩下我們三個。

我看你們好像捨不得睡,我也捨不得睡。我只能確定自己的部分,因此邊醒邊想,你們一定有比和我一起醒著更想要的選擇。後來知道,你們各自也想要,就像我一樣想要。我曾經總是忙著確認彼此是否想要,我對意願確認的渴求已經到了無法好好享用當下的地步,對自己,對他人都形成無限的壓力。那天,我無法費力在意願。我忙著矜持、聆聽,整理我的內在與當下不相容的龐大資訊,魔幻時光,難以明辨。

又過一段時間才好好、以語言,回想林達陽帶給我的那件事情。

當你們問我,到底跟他怎麼了,也就是我那一夜最主要的發言機會本來應該完成的話題,可是我當時還是無法回答,所以在此補充。

我曾經以為:人不能把握美,但是活著、包藏著美,在特定的時間一現,很快沒入土裡。美見與不見,世界並不期願;偶爾有人或說幸運或者是手指纖長,在美消失之前,不知何故,把美以異於自己活過的方式,指劃於空中;而又有人另有一種異界意識的保持,看見巨大的裂隙,從那裡承受落下的一切,走完那段裂谷,把答案真實的交付出來⋯⋯

就是這樣。我本來沒有體會到其他內容。

我一直指望著它活到今日。它在那裡,語言和美的判斷只是後來的。獲得語言和其他,只是使溝通可能。所以,即使我一生是個無用之人,我沒有被辜負。正因為我一直如此完整與快樂,在東引島上,旅館的房間裡,我突然發現、哽咽想吐出的是這句:

對不起,我不知道大家這麼辛苦。

不知是什麼命運的迷障,或者我的核心方法不夠尊重真實,我未曾發現世界上的人們活在痛苦與規則的纏縛之中,困在撥不開的繭,無力出竅,罔論飛翔⋯⋯我心裡沒有那些纏縛,它們不得進入,都被重新分配成別的。

但,當人們的痛苦為真,當纏縛已是多數,製造更多虛假的苦痛怎麼可能是詩人的任務呢?相信真實事物的力量,開挖出路徑,使感知能為各種交通通過,我以為這是有為者的任務。

那時和他短暫談話,我相信話語的資訊為真實,並藉此體驗他所說的。他說,他曾為抵抗虛無發明一道美麗的虹膜,初衷是愛,為保護來者,將少年時的寂寞重影成喧囂,幾人偽裝成群,用寫作安慰自己也罩住來者,促成小小校園文學獎的創立。

我就是那後來的人。我原是從沒有語言走向語言,途經語言薈萃之地,我學習人們對語言的依賴與重視,又漸漸學習到不止精美的語言,人們對破爛的語言也同樣依賴。

出於感激我安慰他,但這是誠實的安慰,我告訴他,後來他所謂的幻界其實成真,因為我自認不是從幻界來,是從他建設、發展後的包圍一路走來的!可是,他卻說他不信虛構成真的可能。那些虛構從開始到現在都不曾給他真實的安慰。因為,他堅信它們是假的。他說,沒有人真正需要文學(那你呢?你需要文學嗎?),他自己也只是撐著虛設的框架。至少,真正懂得文學意義的人,在他看來是沒有的。(然而虛設框架的意義何在?)他想要人們相信文學很重要。不過他自己不相信。

再也沒有被文學真實的力量移動過的他,如此堅信真實的不在,怎麼有機會擁抱它?或許,他以為這樣才是對我誠實。

如果他滿意自己的生活,我或許不會心存干涉,可是,我以為他的「誠實」來自語氣中的遺憾,所以還是企圖「安慰」他。我繼續解釋一切如何成形,當年他們假造不同身份,創作出來的作品畢竟是真的出現,它們的力量,使來者處在一個充滿文字包圍想像的環境,就是在這個背景底下我們繼續生長,在相信文字的前提底下閱讀、再造,做出受到影響的選擇,而世界就是這樣一步步被文學豐富⋯⋯於是這時候,他露出奇異的臉,然後,開始用不同於前面的聲音,用力、肯定的否定我。他開始揭示在他看來文學的影響力全面失效的世界,並且否定自己的生活。他不認為能從(他所見的世界)一切獲得養份,他並不享用世界,也不相信它的美!

我一面相信他是真心與我分享他對生命的想法,卻完全不能承受他對世界的否定。

我竟渾然不知世界上在這方面有虛應的自欺,即使知道,亦不知如何抽絲剝繭,不知怎麼樣撕掉對方那層和皮膚完全沾黏一氣的肉殼,不知如何不傷人,而又能照顧人。當時只想他並非欺騙,因為他無須騙我,如果他的失敗、文學的失敗真的是世界的樣子呢?原來其他人真的不能從中獲得什麼嗎?眼前,就連一個本該資源豐富的人都說他不能!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人們也能活得像是完全不需要文學,但我不知道居然會有假託文學為盾的需要!對我來說它的庇護是真實的,而它如果是把刀,那麼它傷人也會是真實的,它有毒,就真的會死人!所以為什麼需要支持它、撐著它去成為你認為它其實不是的呢?

於是就有了我的「事情」。

那個「事情」並非我突然不相信文學有力量,相反的,是我隱約感覺、一直擔憂的我本身與外界的落差,在我最不願意的地方裂開。原、來、只、有、我、嗎?偏、偏、是、我?是我這種不、可、信、的人相信文學⋯⋯。只、有、我?⋯⋯我果然是自欺欺人⋯⋯我永遠無法自証文學的實際力量,陡然,就掉進無能為力的恐怖之中。

很難相信我為了這個,用上這麼多解釋;誰能相信有誰,會為此所傷?可是我曾經會。我會。

我沒有掉得太深,是因為你們在那裡。我說完,看著你們、聽著你們、想著你們。然後,一如我用思維簡化了世界,一如我為什麼不常發現我的認知與世界的差異,那是因為我只需要一點語言來助我闢出未竟之地,哪怕一點不同的說法,都給我思維的力量,讓我鑽研未果的資訊。你們一下子又把我從猛然籠罩的奇怪迷惘、奇怪悲傷撈起:欸,絕不會只有他聲稱的那種不能被文學挾帶的生命,所謂需要文學的人,當然不是維持它而不進入它啊!即使讓人們明白此事的關鍵不在我,但是總有其他可以把這樣的真實帶給這個世界的什麼。而甚至不必要是「文學」。文學不是唯一途徑,世界上其他的一切,每一條路都在通往說法之外、通往路以外。

但我方才為什麼突然絕望呢?

因為我太在乎我自己的問題——我害怕自我蒙蔽。而我又容易自我蒙蔽,我會突然忘記顯而易見的答案,當我進入語言,我的清醒就需要不時的提醒。

雖然,我當時把這一切描述得不清不楚,妳還是很肯定的告訴我,他只是需要被照顧,還安慰我當時妳參與人群的經驗、認為如何做才較可能慢慢形成照顧人的方法,並且告訴我,現在的我為何不行。

我其實仍看不清楚究竟為什麼那麼傷心的哭泣:是失望還是抱歉;是在乎他沒有真正意識到文學的力量、不能理解自己的選擇;還是難過他情願活在情勢所逼之中,不喜歡自己的生活卻不試圖改變,又或許他就是無法掌握改變的條件;或者擔心像他資源豐富卻仍不能從生活中獲得養份,其他人又如何做到?然而我不斷反覆想起他那歧異的神情轉變。

以他為界,溯回既往,想起一些人,想起我見過這種過份用力的演出,多麼猥瑣地自證偏離真實的扭曲。 

後來我們再見的時候,妳還告訴我妳又另外得知,有人會認為他撐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2

另一件事情

⋯⋯回到那個後來將被改裝成廚房的客廳,我們的桌子前面。

第二件「事情」發生了。任明信問了對我來說很掃興的問題,我很生氣。我從無限感慨處於這個奇異的時間點、從剛要開始吸收的全新現實壓過,突然搖晃起來,很快擲出最初總是忍不住對他沒禮貌的我。而妳打斷我打斷他。

我其實是從虛構中誕生的人。在我的生命中能夠由我後來判斷的重大關鍵處,我吸取由虛構點燃的力量,有時延展,有時毀滅,一路至今。

這個虛構指的是我的認知,我認知人與事物的關聯,在心中構築生命藍圖,並且了解時間的發展。我心目中,世界在每一個選擇和話語之中,從多個平行世界篩出最終在此世裡的結果。由於這些發展的理路僅僅來自我的認知片段去生長,當我的認知或資訊收藏有誤,整個預測也就完全偏斜。

此生過往,我只透過這種方式前進。妳和芳一是我接收到最後的線索。它帶我認識阿迪,來到路人咖啡。然後就沒有了。這也就是我說的,我正在一切線索的盡頭。

如今當我重新挖掘歷程的「真相」,它們往往和我當時的判斷以為不同,由於無法回到已成形的時間,它們在我心中的認知岔成兩股,我企圖兩頭追蹤並再次從中選擇,同時分身乏術於全面重啟它們對我的影響。不過,即使我改變自己,也無法觸及他人,只能帶著這些錯誤認知錯愕的重新觀察對我來說是突然降臨的陌生世界,同時試著修正舊有的認知方法,否則會繼續重蹈覆轍。

我曾讀到妳寫的等待,等待每一個瞬間的到來,等那下一個瞬間拋出的無人知曉的後續現身,等每一個如期釋放的話語。這段描述,它有效地放慢我一直以來體驗的世界,人的步調:有,或無,每一句話都是努力。我曾經活在超前預測、反覆修正觀察的世界,而終於可以像人們那樣活在未知,處於等待。

但無論如何,命運之流最後的線索,還是引導了我,讓某些伏筆匯聚在這個夜晚。這一切一如我的過往生命,那麼魔幻、安慰,好像最後告訴我,我的前半生沒有白費,僅是漸漸要用新的方式度過餘下的日子。

在我決意選擇此後的形狀之後,它給了我最後的禮物——過去的認知方式製造了我和世界之間的深淵,但它仍給過我不少禮物,比如我因此遇見moi,比如我想重述的這個夜晚——這個夜晚之所以重要,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關於我的情感的形狀。我過去情感成形、我對於友誼和價值觀的兌現,因為與妳相遇從此,我確知我無以類比的友情形狀,是有人能呼應的。簡單的說法是,我愛世人,然而我一直知道我不是被世人接受的。我習以為常,以致認為無所謂。我過去遇過的美好的友誼,都是接受我而不了解我的。我感激於朋友不了解我而仍願意接受我。無以回報,我只能儘可能了解他們。了解是我唯一的功能。如果他們能夠不讓我了解。關係也就無法繼續。

其二是社會,從妳,從此後的世界,漸漸滲入我的心。

兩年來我的變化主要在此。我暫時無法寫字,因為我所思所想和過去不同了。過去的語言和現在的新知暫且統合不出一種能夠同時表達我,也同時表達我接觸的世界的語言。

坐在那裡,回想一切,我總結了這一夜之前萬事的意義。

屬於此夜的其他部分,我還是儘可能按照順序記錄。 

話題先是任明信開始的。他說妳是他的偶像,他是妳的粉絲。

我從小就沒有偶像。或者,所有人都是我的偶像。人們竟然能夠自己做出決定。採取行動或無理由的行動,人們走向無法預期的結果,像這樣活著的人們,與像我這樣預知一切而行事,全然不同的人們,使我尊敬。人們不了解未知的恐怖卻仍能行動,我尊敬人們不自覺的勇敢,我尊敬他們的無知和隨便,我驚奇觀看人們一如那句聽來的描述:「在世界上走來走去,然後突然就死了。」

於是我當知曉了任何人,透過他們完成的事,體會執行那些需要花費的時間和代價,我在腦中進行粗淺的、生命形狀的勾勒和比較,比如,我曾經只透過建立過什麼的行動了解林達陽、了解妳。我累積著包括其他的人們以及他們的生命故事,那些大部分變成了世界的背景。

然而,其中有某些,比如,曾在我家的畫室短暫學畫畫的一個姐姐,她當時即將成為辯論社的社長,後來我們因此在高中社團重逢,她帶給我世界上有「辯論社」的資訊,這個資訊卻和別的與她有關的資訊分開,使我意識到「這是一個直接傳遞給我的資訊」

我想這其中包含了我尚未觸及的我的內在結構,為什麼其他人、其他作為,沒有像你們那樣送到我的面前、引導我呢?我不知道,我甚至沒有接觸你們,也並不打算接觸你們,你們只是線索。使我走向某處的線索。這種體驗以語言表示可能是:你們皆是我的某種「前輩」——我還未自知自明使我知道「某種」是什麼——但是若從怎麼執行自己的決定,生命彼此怎麼連動來考慮關係,你們的所作所為對我的意義(即使化為語言)與其他人的作為帶給我的不同,因為我只透過你們的作為,去了解、思考自己必須做的事。

若有一天我在生活實際上接觸你們,那當然完全不一樣,你們本人可能如同其他一切,只是成為我所了解世界的背景。

其次,我想描述我對「生活」的定義。

我曾經沒有把時間和人的生命扣在一起,不懂可惜,沒有思考過、也不會羨慕天賦的效益。我曾經未能了解到,受限於我的智能,我只能體會我能理解之事,糟糕的是,還受限於我所是的,只能用我的方式理解。我曾經只是把記得的和影響我的,建構疊式萬花筒的記憶模組——那就是我的意識的組成,活在純粹的抽象世界,除了記憶,一無所有。

表面上,因為我採取各種行動,我也和他人分享、說話過,這些內容也就一步步佔據我,我好像也在「生活」。然而,我只是經過、閱讀、注目美的一再現身,我其實是無目的地之人。精確而言,我本來也不名之、定義美,所以「生活」,曾經就是:我經過、我閱讀、我注目。

事實上,直到如今,我才建立起了另一種如人的「人的生活」,像我曾告訴你們,我許下「想成為人」的願。學姊,我已經慢慢實現,至少,真的越來越接近了。

因此,我曾經的「生活」中,唯一使我自主移動的,就只有前述這種「這是一個直接傳遞給我的資訊」的線索。

因為這一夜,我整理出其中一條完整探索過的線索。我把朋友隨口的期待、我對她們的承諾看得重,有時因此用許多年的時間去完成一些事,因為我根本沒有「時間觀念」。曾經這些偶然的「任務」,也是我有意識要進行「作為」的線索,當時我並不知道,而現在看來,種種線索們竟引導我慢慢完成我「人的生活」的願望。過程中,我只是從各路線索慢慢堆積出一個明確的任務,就是:「了解什麼是詩」。

傳遞任務訊息給我的分別是,一位高中同學、翁文嫻老師、妳。

「我喜歡每一個今天,早上無課/與嫻靜的文學院坐在一起/聽灑水器每隔半小時/就對著草地唱三分鐘害羞的/彩虹的歌」——陳雋弘

這首詩在我的眼光中,並不是我會喜歡,甚至並不是能夠感動我的詩。不過它有一個情調,再現了我曾經無所事事的時間。此外,我可以說是沒有選擇地擁有它:它印在一張書籤上,由一位曾經寫詩的高中同學小白贈送給我。

她用它祝福我抵達中文系,開玩笑說讓我交給在中文系遇到的一個人。

雖然在小白遞詩給我之前,我就在誠品認識夏宇、看到現在詩03》,心有觸動,就把它帶回家了,那時甚至還不懂研究版權頁。買到《現在詩04》多年後,才知道它與翁文嫻老師有關。

我確實有讀詩經驗。可是未有大量吞吃文字的經驗,我極其緩慢的累積於我有深刻影響的書籍,本來也並不觀察語言結構、形式的意義,只重視它們的順序。

國、高中生活的語言研究,僅僅發現人們崇尚、讚揚某些文字的形式。我自己除了大量的書寫日記,只有寫作文的時候才針對不同的題目書寫。小白在體制內對於作文形式的破除每每令我驚奇,我們使用一次次作文的機會練習和互相玩耍,直到最後,我以大學學測的那篇作文,為這從國小開始的語言學習階段完成了一個無有備份的成果來收尾。那個成果和我一路摸索出的生命形狀息息相關。學測的那天,其他同學們或許是完成一個考試的階段,而我卻是第一次知道,從國小開始和隔壁同學一起組成小說、新詩的寫作團體的我,實際上第一次真正創作,並且在半小時內完成了第一個達到某種高度的完整作品。這個作品很快被大考中心回收,變成萬張廢紙的其中一張,我交出去,感到自己把作品獻給世界。像是火化。從此也奠定我的認知:所謂作品,不一定有許多讀者,也不一定會對世界現身。書寫、創作,它就是完成而已。需要多少時間?會出現在何處?無所謂。不知道。

除此之外,小白讓我知道什麼是編輯,使我在大學之後加入編輯社,並告訴我,當時林達陽學長促成文學賽事,是想留下一個讓後來的、書寫的、閱讀的人找到彼此的平台。我的跨領域統合傾向和國小開始的服務經驗,很快使我意識到這種公共事務的建設性,對於來者的影響。

由於當時我身在辯論社,我就慫恿、參與了我與我的社團夥伴共同創辦班際型態的辯論比賽。當時的考量是,如果進入這間學校學習的所有人,都需要參與各項班際體育比賽以便確保養成她們對身體運作的重視,那麼,我也希望促成所有人,都有機會因為一些契機正視語言、思考、討論的傾向。

我透過團體深深地進入了語言研究。這就是「語言來到我眼前的過程。

然後,又開啟了與妳有關的另一條線索。

遇到翁文嫻老師之後,我知悉、進入了我的下一個語言團體,我和朋友一起用自己的方式打造新的方向,而妳是那舊的,卻也是我們新方向的核心。這個團體就是詩議會。翁本希望我們具有富含創造性的新鮮念頭、個人的美的偏執,然而我們當時的三個人並不是那種類型。我們只是聊甚於無地看著、走著,朝那方向走,很快就出現妳與我們之間的偏移:我們之所以甘於付出,是因為有彼此(我們總是需要那麼多的時間透過討論理解折射和散射),而妳是因為妳準備要與世界分享的美,無論如何妳總是可以再體驗一次。這份偏移當時我就知道,我們越是走,越是知道我們不是那樣,卻也越是清楚妳的方向,甚至後來清楚了我們自己。這整個過程深深影響我,它使我不是只走在自己的那一條路上,而是同時保有分岔的全部意識。我和我的夥伴,在別處經驗美,而在彼此之中經驗了討論的語言,然後,經驗了所有參與此事,保有追尋美的意圖的人們,人們各行其是、各自出發的連動。

就這樣過了幾年,我漸漸完成了了解什麼是詩的任務。任務也沒有結束,它在我裡面有了可以穩定生長、探索的有機基礎。 

3

再回到同一張桌子上。

任明信正探問妳過去的感情經歷。他問妳是否看過那人的新詩集,妳說看過了,他問妳喜歡嗎?妳答新寫的那些滿好。他驚訝的說他喜歡的是(與妳有關)的舊作部分。我立刻懂了。開始生氣。我生氣,因為我認為自己了解妳對詩解讀的養成,讓妳有能力給出那麼明確的答案。他卻不為真的為了要了解彼此如何定義作品的價值而問。然而妳還是回答了。然後,他才到說他看海的時候想著自死。我竟覺得他在說謊。我也很驚訝我會這樣想。

他是第二個分裂我的重要關鍵。

我並不是立刻不要他了。我並不是想馬上把他摔出我的生命。

但是。

我第一次起了疑心。

你們並不知道,我並不是不識死亡之人。即使你們知道了。你們也不可能理解我居然想要打斷人們袒露自己生命斷垣殘壁的時刻。妳曾經提到,妳願意安慰他人,妳知道什麼是臨近深淵,如果他們願意,妳也願意接他們一把。我不想聽他說,正是因為我知道妳說過這樣的話,妳願意聽。

有一次,我知道了一位學長回台南找翁文嫻老師訴說他近來的生活。翁文嫻老師當然不會告訴我他們說了什麼,她分享的是她對自己和學生關係的反省。我一直喜歡翁文嫻老師與學生的關係。那就是,幾乎沒有私人關係。彼此不抒情,除了文學,除了標準的討論,除了使我們保持意識,詩學價值觀的建立,除了入門,她不主動導致任何個人性的情感關係。每一首詩,都不是因為人,而是因為詩文字、詩語言。她是老師,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了解並超越她的研究。她提及此事,我生氣是因為,我知道那個學長是一個騙子。騙子就沒有真心嗎?騙子就不會想死嗎?騙子就不值得人扶他一把嗎?當然不是。騙子可能騙人,可能不騙。騙子只是在某處騙了一次,不小心被知道了,就永遠在每一處被指認時都得是個騙子嗎?不是。我清楚知道,這純粹是我的個人問題。

那個時候翁文嫻老師應該要準備寫出她集20年精華的美學,一本與朱利安哲學相應的重要著作。然而,她選擇花時間聽學長說話,並且還告訴我,她反省了過去與學生的關係。她很後悔,她說原來這些孩子們的生命裡有這些困擾,基本上,她原來相信詩會帶我們走出自己的路,所以她教詩,是因為讓我們自己找路走。我聽著她說,吶喊著,沒錯啊,這是對的啊,但是我沒有發出聲音。她想著,她錯了,其實這些人事那麼簡單,她若聆聽,三言兩語就可以幫忙打發,她為什麼總是沒有做過呢?我吶喊著,妳沒錯啊,妳可知道那些與妳做法不同的老師,最後和學生的關係變得多麼扭曲?那天她好好地聽完了學長所說,並且給出她認為能夠直抵核心的意見,她認為彼此都得到了很好的收穫。

就是這樣簡單的小事。使我第一次想,啊有人比我更不識人的反覆,有人不知抱怨的廉價。而我又憑什麼決定他人的判斷獲致的價值呢?可是這一夜,到了這張桌子前面,我必須做點什麼。因為我在場。我也有權作判斷。即使你們誤會也無所謂。我不可以讓他演。這是我作為一個朋友,無法忍受發生的事情。

所以我選擇打斷他。而妳選擇打斷我。

我要再次打斷嗎?我要大鬧一場,毀掉這個夜晚,毀掉這個事件往下發展的機會嗎?考慮之後,我選擇接受妳的打斷。

我看著他說完。我也看著妳看他說完。

我看著他,我慢慢分裂自己。

我知道他在把握這個機會、這個夜晚。這個對我來說同樣重要的夜晚。任明信使用這個夜晚的重要性,訴說並締造他是誰。

他把妳我當成所有其他人。他締造。

他不知道我們本來可以給他更多。我知道他想把他認為自己最美的一面給妳。給所有人。他不知道對我來說,真實為美,或者,真實為真實,不為美。他恐怕也不在乎。如果有一天他憤怒,一定會用這一點狠狠的傷害我,他會說:藍念初,妳一點也不真,妳以為的真實,都是妳的虛構。

我跟妳提過,我和任明信後來還有一次見面。

在我和moi租屋處的屋頂,我們在找那天離家出走的貓咪。又在地下道附近的安全島收集果實,後來這些果實用在我們演出時為觀眾指路。我們一起站在屋頂上的時候,一切感覺都很好。

直到他要走之前,在家門口的巷子。我忍不住說,我必須跟他確認,我不懂他曾經說的某些話,矛盾的資訊,等等。當他發現我可能和妳討論過這些,當他認為妳選擇絕交的理由,說不定也牽涉了我怎麼認知、提供與他有關的這些資訊時,他幾乎崩潰了。在他的痛苦中我看見林達陽的表情。他告訴我他會堅持經營下去,時間會證明一切。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別再看他的臉書,他不能保證他發表的一切及其姿態都真實的代表他自己。

在我們的人際圈中,每個遇到他的人都感覺到他與我曾經接收到的有著截然不同的面向。我本來那麼堅持,一切資訊的來源,一定要與本人相處才算。然而人正是針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目。

我認為那一次,妳接受了那樣的他,對我們彼此是一個不可挽回的結果。

因為他深深地相信,他曾經以那樣的姿態被接受了,被妳接受了。而我也在場。我的存在代表的是,我和妳曾經一起接受這個他。而我認為失去妳的友誼帶給他的痛苦是,為了避免我無法控制的產生任何他不能掌控的看法,也許也為了避免資訊傳遞到妳那裏去(儘管他無所謂妳會如何判斷),他不再遞給我任何關於他自己的、有意義的新資訊。從此,他只給我他找到的這個安全、固定的姿態面向我,我怎麼翻轉他都是這一面。每一次在路人咖啡碰到面,他簡單的問我,最近有無和妳連絡。我說沒有,話題禮貌的終止。

我說過,我只能儘可能了解我的朋友。然而,此後我的一切提問再不能深入他一分、再不能多了解他一分。我們並沒有絕交,然而,除非再有什麼改變,我和任明信的關係,也就這樣無法再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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