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偉雄;摘改/藍念初

顧名思義,「現代生活」是一種獨屬於現代人的生活:它是一種被「現代性」(modernity)所廣泛滲透的人們的生命樣態,正因如此,現代生活和傳統生活有著重大歧異。傳統社會中當然也有「時間」,但毋寧我們稱之為「時光」也許更合宜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社會無法管控人們生活到每一分每一秒(它沒意願,也沒工具),但求符合自然裡的某個鬆散的韻律就好;但現代社會就不同了,人們為了更好、更效率地掌控自然,於是要竭盡理性的餘地,來把一天、一週、一個月,甚或一年的時間預作規劃,當一寸光陰開始變成一寸金,而且認識到逝去的時間永不復返之際,現代人對「當下」便逐漸產生一種莫名的、永恆的緊張。

乍聽之下,「現代性」這名詞抽象可畏,但當它具體化為社會生活制度,我們就一點都不陌生:資本主義(經濟)、民主選舉(政治)、工業革命(科技)、貨幣制度(交換)、都市化(社會生活)……,我們生活在這些林林總總的「現代性」之下,早已習以為常,但從八、九十歲的阿公阿嬤眼中看來:少年囝仔的生活卻是好生奇怪:如此匆匆忙忙、物慾薰心、功利世故、朝生暮死...;說也奇怪,少年囝仔們的一生,他們就是想要主動地創造生命,而非僅是被動地因襲、複製而已。

比較少人思考到,「小說」其實也是現代性的產物,它是所有文學類型中年紀最輕的一員,而且似乎除了小說之外,其它類型都無法像它這麼「在行」地來捕捉現代生活的風貌,想像一下卡夫卡的《蛻變》、卡謬的《瘟疫》、吳爾夫的《戴洛威夫人》、馬奎茲的《百年孤寂》、王文興的《家變》……;小說如斯獨具魅力,那是因為小說和現代人的人生一樣,本質都指向一個「時間」的面向。

小說必然地是一組最終隱隱相關的事件和情節,纏繞在一道時間軸線上,向前展開與糾葛的結果,容或小說家可以用「倒敘」、「插敘」、「意識流」來迷亂敘事中的時間次序(為了創造某種發生於讀者心中的效果),但讀者讀完,終究可將紛紜事件排出一條時間序列。現代人的人生也是一樣,當「數字時間」伴隨著時鐘的滴答聲響,硬生生地嵌入我們的每天生活中,我們描繪、建構、回憶人生的方式,不就是依照時間之河裡的順序,把事件一一用因果關係串接出來的結果嗎?當你逆溯時間的長河,生命的痕跡,就是那一樁樁「有感覺」的事件,在我們記憶中的殘影。

我們在時間中經歷了一樁樁事件,但我們未必能夠在這些紛亂的情節中,條理出一個有意義的邏輯來;有時候,我們也渴望著去經歷某些遭遇,但卻受限於資源和時空條件,而不得如願;更有些時候,我們遇著了許許多多的道德兩難,我們無法做出黑白分明的抉擇......;每當這些時候到來,「讀小說」往往是最佳的行動選擇。

台灣正進入「全民讀小說」的黃金年代,這不是因為文學人口增加,而是人們愈來愈想把握時間中的各種經驗─它可以是愛情、推理、商戰,也可以是科幻、驚悚與歷史感,小說家提供了廣袤的敘事資源(從敘事情節、文字紋理、角色塑造到世界觀),幫助讀者獲得閱讀時間裡的稀有快感,而最終─有助於讀者據此創作自己的人生敘事,建構現代社會中那必得要有的主體感受,也就是大寫的「Self」。做自己,讀小說,其實是一體兩面;台灣從當年製造代工的集體化社會,慢慢轉向創意經濟的個體化社會,這是一個徵候,也是一個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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