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收到來自涼的語音留言的時候,那感覺完全是我前往無垠宇宙遠方的太空梭持續不斷從黑的深處接收訊息,我的機器翻譯那些電波,轉換成相對時間的畫面和語言;播出瞬間的感動,也就是在這裡已經失去時間感之後,還被惦記的感動。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個似近非遠的地方,我無以調整方向,也不知何時才能結束。地球上的引力還對我有一絲絲的影響,因為我的身體和鼻子、頭髮留在地球上,我仍可以感覺到今年的最後一個季節,是沒有那種漸悟到了悟的季節轉換,它來了,然後就這樣,而且感覺很快要走。至今我有所體會的,是我的朋友們如何穿越一整個文化的區隔和阻撓來理解與接近我(比起我這樣擁有太空梭的人接近他們還要辛苦、還要難得)。
頭髮儲存冰冷的能力似乎讓我昨天發了一點燒。
我想到與前幾天看的書上完全相反的東西作為開頭:人們不會隨意的加諸期望在一個人身上。我想到人們對我總是不抱期望,尤其我也儘可能地在消除這種東西的產生,如果今天特別美麗,在人群中招惹到男性的目光,我就會確保自己在此人偷瞄的頻率點上手指去觸挖鼻孔邊緣,效果非常好。可是這種新習慣養多養久了,很有可能也流失掉很多舊的姿態。總之,在我文字的啟蒙時期,從未有人對我的文字加諸期望,沒有任何人說過:你的文字很好、我想你註定是要成為一個書寫文字的人。
我就這樣不抱任何期待的長大,然後在長大之中,還學會去喜歡別人的文字。我本然的就不斷的投入沒有讀者的書寫,與此同時也公然發表過一點東西,繼續得不到任何回報。我最接近回報的東西來自柯裕棻:「於是我緊急在火車上閱讀這一包東西,然後看到這一篇,覺得很慌張,覺得看不懂,但是又覺得想和駱以軍老師討論,才想到正是因為他有事不能來我現在才會來這裡。」就這樣一句話我記得了好久,像咀嚼一張已經沒有味道的紙屑,邊嚼也是邊消滅紙屑上模糊的字跡。回報是什麼呢?它的確是有味道的、溫暖的東西,可是那種東西怎麼能夠一心心想要得到呢?於是自然而然的,我不但成為一個喜歡書寫文字的人,而且我真正放心思去寫的東西,是完全沒有任何讀者市場的東西。做為一個讀者,我有寬頻的口味,少少的食量,以及,在心得發表上保持中立到近乎沒有品味堅持可言的態度。我是一個幾乎不發表意見的讀者,我也是一個沒有讀者的書寫者。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擁有書寫那些沒有讀者的東西的能力,以及某種程度上,不做出自我否定的心智。沒有讀者這這件事情並不讓我難過,我不老,我很小,但我也已經知道沒有一個「我也是」是真的「我也是」。而且,更好的理由是,我們這個種族在閱讀方面可以說是時間的窮人,我的閱讀量很少,時常令我感到卑微,但我卻已經是生活中能夠接觸的人中,閱讀量數一數二的人。於是我也同樣為不發表意見、不熟悉於發表意見找到很好的藉口了。
昨天被一個大意的家長問說,高中生為什麼要上國文?讓我嚴肅病又發作了,我難道不想好好處理高中生為什麼要上國文的議題嗎?既然已經上了,也就是直接在實踐這個議題。實與踐,一邊進行著事實,一邊踐踏所有的理論和矛盾:我現在有幾個學生,他們很快要從高中畢業,持續成為精神上能夠自由伸出觸手的人,他們很快將在社會歷練和世界的接觸超越我,不需要我再閱讀他們的書寫和提醒那些他們不熟悉的觀點,然而,與此同時,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之後對於文字閱讀的量將永遠不會超越我。(呃,其實被超越也還是有可能。但我想寫這句話來紀念我當前全副心思追求精神生活飽滿抱持的驕傲。)或許從一開始我告訴他們,你們絕對可以成為任何你們想要成為的書寫者,但是前提是你們想要的是什麼,然後他們也就生出了屬於他們的抵抗:他們七人中有五人訂出了他們的目標,就是希望學測作文交付的那一刻,可以得到肯定的回報,這個期望也就埋下這個結果吧。唉,要製造出沒有讀者的書寫者不知需要多麼小心呢,包括翁文嫻老師和張亦絢那時對我和涼說的都只是「比起妳的講話,我比較喜歡讀妳寫的詩」、「妳們都是可以寫的」:這是我的路,沒有任何期望被加諸,隨意與不隨意的都沒有。
我得要對我心中的那一點要老師不老師的心態說,羨慕我吧(然後乘太空梭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