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啟章《時間繁史●啞瓷之光》

啞瓷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這些問題。又或者,她其實從來也沒有想過。也許丈夫在訪談裡說得對,自己活了一把年紀,心底其實還是個小女孩。在工作方面,就算並非成績超卓,至少也可以說是令人滿意。可是,在自我的底質方面,自己卻根本就沒有成長過。用獨裁者的語彙說,就是未曾跨越過那青年期的「門檻」吧。她覺得自己甚至沒有進入過那所謂的「門檻狀況」,即是站在臨界點上前顧後盼,踟躕不前的狀況。真的沒有嗎?她再細想了一下。在她選擇念藥劑學的時候,在她考慮轉念生物學的時候,在大學畢業當上藥劑師的時候,或者是在她決定嫁給獨裁者的時候。也許並不是完全沒有的。可是,基於自己順從的個性,這些抉擇最終也沒有激起強烈的心理衝突。出於內心的平和,和宗教性的奉獻精神,甚至是對自己的過度忽視,她總是能夠克服失望,接受較次級的結果。她認為那是上天給自己的考驗,也因此必然是更好的安排。於是就不存在「門檻」的問題,不存在堅持和放棄的矛盾。與丈夫的過度敏感相比,她過著得幾乎就是無感得生活吧。她就是憑著這天真和無感,才能無視於種種困難,一直走過這二十幾年吧。她實在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怎麼可能呢?自己一直盡心盡力去愛,去關心身邊的人,不問因由,不問回報,到頭來其實只是因為自己的無感?可是,沒有自覺意識,沒有經過掙扎的善,還是真正的善嗎?還是結果只是一種機械化的行為?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寧可自己自私一點。她竭力去找出自己自私的行為和動機。就算並不單純是為了滿足自我,至少是在為他人的同時也符合自己的需求,這樣就不是無感,就不是渾渾噩噩白過日子。但她竟然想不出來。她想不到,要說明自己的自私,竟是那麼的困難。勉強去說的,完全沒有說服力。而她竟對此感到羞愧。她實在不敢說,除了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自己舉不出一個自私的例子。她又想起早前冒現的關於但丁的地獄入口的質疑。她翻查過了,那些對善和惡也不採取立場和行動的人,受的懲罰是永遠跟著橫額奔跑,不得歇息。而她竟然還以為自己的無感是無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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